罗斯福传终曲:未完成的自由主义之梦

1945 年 4 月 12 日下午,罗斯福正舒适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接受一名艺术家为自己画像的时候,他突然说:“我头疼得厉害”,然后他就倒在了自己的椅子里,不省人事。总统的医生诊断为大量脑出血。下午 3 点 35 分,FDR 离开了人世,享年 63 岁。

4 月 14 日,罗斯福的遗体被送回华盛顿,在白宫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之后,遗体按照罗斯福的遗愿,被送回他在海德公园的祖宅,安葬在他小时候生活过的 Springwood 庄园中。

我们谈到罗斯福,就不能不谈他未尽的一个理想。这个理想就是所谓的“第二权利法案”。这是罗斯福在 1944 年 1 月 11 日在国情咨文报告中提出的。他对此非常重视,除了平时的“炉边谈话”的音频发送之外,还专门邀请了摄影师记录下了这次重要的讲话。这里说明一下,这个时候的国情咨文,和现在一样,美国总统都是去国会山亲自发表演讲的。但 1944 年这一年,罗斯福因为健康情况实在太糟糕,医生禁止他离开白宫,因此罗斯福才是用录音和录像的方式发表了国情咨文。

罗斯福在他的演讲中描述了一个他梦想中的美国。可以说,美国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那样接近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关于社会主义,这在华人社会中可以说是一个政治非常不正确的词儿。因为中国近代史的原因,绝大多数华裔对于社会主义持有负面的看法。但我认为这种看法与其说是对社会主义本身的看法,毋宁说其实是对现实中的苏联和中国大陆的极权制度和贫困的现实的厌恶。社会主义是不是一定导致极权和贫困,这在历史中有不同的证明。历史学家们也没有定论。但也许我们不必过于拘泥于某种意识形态的纯粹性。比如说,施行 50% 资本主义 50% 社会主义,未尝不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我们不如先来看看罗斯福的社会主义构想。第二权利法案中,到底包含些什么内容?

我在这里摘录一段罗斯福 1944 年国情咨文的内容,大家可以清晰地看到罗斯福思想中的社会主义(或者欧洲人认为这是社会民主主义)的基本框架是什么。

罗斯福说:

我们现在有责任开始计划并且设计这样一个战略,以使得和平得以持久,并使得美国人的生活水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高。我们无论平均的生活水平有多高,但如果我们中的一部分人,无论是三分之一还是五分之一还是十分之一,他们吃不饱穿不好没有住房没有安全感,那么我们就不能满足。

我们这个共和国,就是在保护某些不可让渡的政治权利的理念下成长壮大到现在的。这些权利包括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宗教自由,陪审团制度,不被无辜搜查和逮捕的自由。这些权力是我们的生命和自由的保障。

然而,随着我们国家规模和力量的增长,随着文明工业经济的扩张,事实证明,这些政治权利已经不足以确保我们在追求幸福方面的平等了。

我们已经清楚地认识到,没有经济保障和独立,就不可能存在真正的个人自由。“贫苦的人不是自由人”,饥饿和失业将会制造出独裁者。

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些经济学方面的真理已经被认为是不言而喻的了。我们实际上已经接受了第二权利法案的观念。根据这个新法案,我们可以为所有人,无论社会阶层、种族、和信仰,建立安全和繁荣的新基础。

这些新的权利包括:

在国家的工业、商店、农场、矿山中从事有价值和公平报酬的工作的权利;
获得足够收入以提供足够食物、衣物和娱乐的权利;
每个农民有种植、出售产品并获得回报的权利,这将使得他和他的家人过上体面的生活;
每个商人,无论大小,都有权不受不公平竞争和国内外垄断企业支配的自由贸易权;
每一个家庭都可以成为一个体面的家庭的权力;
获得适当的医保以及获得和享受健康的机会;
获得免受年老、疾病、事故、和失业的经济恐惧的权利;
接受良好教育的权利;

所有这些权利,都意味着一种安全;在赢得这场战争之后,我们必须准备好在落实这些权利的过程中向前迈进,以实现人类幸福和福祉的新目标。

美国在世界上令人信服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公民在这些权利和类似的权力上能实现多少。因为,除非国内有安全,否则世界就不可能有持久的和平。

以上的这些话,并没有提到计划经济或者剥夺私有制这样的纯粹社会主义制度的概念;但在一定程度上强调了国家对于公民的一些基本保障,带有一定的社会主义或者社群主义的特征。这里我们需要了解罗斯福所处的那个时代,就比较好理解为什么罗斯福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30 年代的经济危机,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资本疯狂逐利,缺乏监管造成的。但为这种错误买单的却是普通的老百姓,绝大多数是穷人。这种情况下,全世界很多国家,都出现了万民拥戴伟大领袖的现象,这甚至包括美国。而为了输出本国的矛盾,德国、意大利等国家就选择了民族主义。民族主义的特点,就是把自己发生的问题怪罪到别的国家、种族和族群身上。这最终导致了世界大战这样的惨烈的人类悲剧。在这样的背景下,加上罗斯福通过美国政府大包大揽,提供就业,加强监管,确实使得美国的经济快速回暖,社会风气为之一振。因此罗斯福提出这种借鉴社会主义做法的第二权利法案的做法,是希望通过一定的社会公平以避免出现社会的贫富两极分化,避免社会因此走向极权。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否这样做就一定会有好结果,历史无法假设,罗斯福在没有完成推进这一法案之前,就去世了。但这可以作为一种历史资源被保留下来,也许将来历史会给美国重新试过的机会。

从罗斯福开始,美国的左翼思想得到了伸张。在罗斯福之后,美国又经历了杜鲁门总统的公平政策、肯尼迪总统的新边疆政策和林登约翰逊总统的伟大社会运动等等一系列的左派运动。这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美国的社会矛盾,促进实现了美国今天即使发生金融海啸或者严重疫情,也不会再出现 30 年代大萧条那种到处饿死人的文明资本主义发展道路。这里插一句,每次提到左派,都会引起中国大陆朋友们的反感。这其实是一种历史的误会。我们一般所说的左派和右派,都是指自由主义定义下的左派和右派。左派强调积极自由,而右派强调消极自由。极权体制下根本没有左右派的区分,你如果问皇帝太和殿上的左派是谁右派是谁,那我只能告诉你左边是文官,右边是武将。现代极权政治下,最多只有改革派和保守派的区分,没有左右派的区别。但在历史惯性中,把坚持原教旨马列主义的称为左派,把主张改革和修正主义的称为右派,这其实是一种历史的误会,和我们这里说的美国自由主义的左右派完全没有关系。

美国自由主义在罗斯福总统之后的发扬光大,使得美国和欧洲在自由主义上产生了很大的区别。一般在欧洲提到自由主义,指的是古典的自由主义,是比较讲究消极自由,也就是不被干涉的自由的,也就是更右派;而自罗斯福之后,在美国提到自由主义,则主要指现代自由主义,也就是更强调积极自由,也就是更左派,更强调争取社会公平。因为罗斯福认为,没有社会公平,不消除贫困,空谈自由根本没有意义。一个穷到下一顿饭都不知道在哪里的人,他愿意出卖一切去换得自己的口粮,这个时候和他谈自由选择,是没有意义的。

在罗斯福之后到现在,美国信仰自由主义的人越来越多。尤其在学术界,有大约 60% 的学者自我认同是自由主义者。在美国保守主义的势力也比较顽强。但从人口结构来看,年轻一代更倾向于自由主义,因此可以预期的是,美国社会将会越来越倾向于现代自由主义,这也有助于纠正美国社会严重的贫富不均和社会不公正现象。这里需要稍微提一下的是两个容易混淆的概念,美国自由主义,或者说现代自由主义,是liberalism 这个词,或者叫 Modern liberalism,但另一个词 Libertarianism 则在中文里翻译为“自由意志主义”,这反而是一种极端要求消极自由的右翼思想。这是两个容易混淆的概念。

罗斯福传到这里就结束了。通过我的介绍,希望大家能够了解美国这个国家在罗斯福总统执政的 12 年间发生了怎样巨大的变化。正是因为这种变化,才使得罗斯福成为了美国历史上唯一可以与华盛顿和林肯比肩的第三位伟大的总统。罗斯福有自己的局限性,有超越时代的思想,也有过于操切的企图。在罗斯福任内,美国人的自由和权利从来没有得到如此迅猛的促进,但反过来,美国却又差一点滑入极权主义时代。天使和魔鬼,差距往往就在一闪念之间,历史其实充满了偶然性。

通过汉密尔顿和罗斯福,我们了解了两个重要的改变美国历史进程的人物。下一个主题,我会开始介绍美国的南北战争,这又是一个美国历史上仅次于建国的重大事件。南北战争到底为什么开打?这到底是一场南北的利益之争,还是不同观念的意识形态战争?南北战争真的值得打吗?南北战争真的解放了黑人吗?很多我们之前认为理所当然的答案,今天都遭到了一些新史实和新观点的挑战。在接下来的美国历史专题节目中,我将试着来回答这些问题。

Er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