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樂府》發凡(喵喵文言)

《漢樂府》發凡

人有喜怒哀樂之情,情動於中,故嗟歎永歌,隨物而動,以感鬼神祖考,宮商克諧,遂和天地萬邦,此古人謂之樂者也。樂以制內,禮以修外,制內則和親,修外則不爭,宣豫導和,樹化成風,故可揖讓而天下治。何謂治內?通人心也。《尚書》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若其心美邵,其德孔修,以執中之心,煦涵聲教者,方可知樂。故樂非鐘鼓琵琶也,乃聖人之道也。禮可損益,而人情同,樂有盛衰,而情未殊。通禮樂之情,乃可為聖人。

至周道浸微,樂事猶眇。《鹹池》《簫韶》,故不可聞。孔子定樂,亦燔戰火。《詩經》存樂之詞,其管弦未明;後人聞絲簧之聲,而樂道難通。獶雜亂《雅》《頌》,《鄭》《衛》以溺志,故不貞之心已萌,而修身之德益淺。至秦得天下,大為無道。法令吏民而人多詐,奸聲盈室而政教衰。至漢略有所興,而其樂亦未能盡化四海。漢樂府者,蓋武帝所立,以採“感於哀樂,緣事而發”者也,蓋聞先王之聲以稽律呂,考民生之歌以合八風,方可反人道之正也。

昔秦始皇陵出土錯金銀紐鐘,上書“樂府”二字。故今之學者每謂此可證“樂府”非出孝武。然秦之“樂府”未必若漢之“樂府”。《漢書·禮樂志》曰:“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於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於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此可謂漢之“樂府”。故采“趙代秦楚之謳”,觀風俗而知得失之“樂府”,殆起於漢矣。何謂“趙代秦楚之謳”?據《漢書·藝文志》,所列如下:

《吳楚汝南歌詩》十五篇;《燕代謳雁門雲中隴西歌詩》九篇;《邯鄲河間歌詩》四篇;《齊鄭歌詩》四篇;《淮南歌詩》四篇;《左馮翊秦歌詩》四篇;《京兆尹秦歌詩》五篇;《河東蒲坂歌詩》一篇;《雒陽歌詩》四篇;《河南周歌詩》七篇(《河南周歌詩聲曲折》七篇);《周謠歌詩》七十五篇(周謠歌詩聲曲折七十五篇);《周歌詩》二篇;《南郡歌詩》五篇。

聲曲折乃漢時之記譜法,此近乎藏傳佛教央移譜者乎?昔太原王邵撰《皇隋靈感誌》,捃摭民間歌謠,依約圖書讖緯,符命佛經,誦之曲折其聲,有如歌詠(《隋書·王邵傳》),曲折若今之旋律也。歌詩及聲曲折而取於民間者十五家,此即今之所謂“樂府民歌”。其後被之管弦,相和諸曲,亦皆此類。相和諸曲采漢之里巷,而魏晉雅化為廟堂之樂。清商曲辭,承漢之相和三調,至隋唐雅化為清樂。化俗為雅,乃異代之故也。

又宮廷貴族之樂十三家,亦列如下:

《高祖歌詩》二篇;《泰一雜甘泉壽宮歌詩》十四篇;《宗廟歌詩》五篇;《漢興以來兵所誅滅歌詩》十四篇;《出行巡狩及游歌詩》十篇;《臨江王及愁思節士歌詩》四篇;《李夫人及幸貴人歌詩》三篇;《詔賜中山靖王子噲及孺子妾冰未央材人歌詩》四篇;《黃門倡車忠等歌詩》十五篇;《雜各有主名歌詩》十篇;《雜歌詩》九篇;《諸神歌詩》三篇;《送迎靈頌歌詩》三篇。

《高祖歌詩》即《大風歌》《鴻鵠歌》之類;《泰一雜甘泉壽宮歌詩》見《漢書·郊祀志》;《宗廟歌詩》見《漢書·禮樂志》;《漢興以來兵所誅滅歌詩》及《出行巡狩及游歌詩》,雅樂之流也,若鼓吹鐃歌諸曲之類;《臨江王及愁思節士歌詩》,蓋庾信《哀江南賦》之“臨江王有愁思之歌”也;《李夫人及幸貴人歌詩》,若《漢書·外戚傳》“是邪非邪詩”之類也;《詔賜中山靖王子噲及孺子妾冰未央材人歌詩》乃詔賜中山國王子、孺人、妾、材人歌詩;《黃門倡車忠等歌詩》為漢臣工之作;《雜各有主名歌詩》《雜歌詩》皆所餘篇什匯編;《諸神歌詩》《送迎靈頌歌詩》乃頌之屬也。

以上皆謂“歌詩”而不謂“樂府”,因漢之“樂府”,不同於後之“樂府”。若“郊廟歌辭”乃太樂署所掌,非“樂府”所職,雅俗有別也。訖劉勰《文心雕龍》以“聲依永,律和聲”為“樂府”,遂至“鈞天九奏”“葛天八闋”及“匹夫庶夫,謳吟土風”皆以“樂府”名之,未必皆漢之“樂府”也。唐吴兢採漢魏以降樂府古辭,成《古樂府古題要解》十二卷,今惟存二卷,此皆釋解古題之文,而其所採古辭則無存。昔古題同則曲同,未必所述之旨同。至陳釋智匠《古今樂錄》,乃為“樂府”題解,殆此時已多有不入樂之舊題,遂求諸於義矣。吳競所遺二卷,名之曰《樂府古題要解》,亦此類題解之文也。

至北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承劉勰之說,乃分樂府詩十二類,古之樂府,乃大備矣:

一曰郊廟歌辭,此祭祀所用者也;二曰燕射歌辭,此辟雍饗射所用者也;三曰鼓吹曲辭,此短簫鐃鼓所奏之軍樂;四曰橫吹曲辭,此馬上鼓角所奏之軍樂;五曰相和歌辭,此絲竹相和之漢街陌謳謠也;六曰清商曲辭,後世承漢之相和三調者也,若江南吳歌,荊楚新聲;七曰舞曲歌辭,此舞曲也,若郊廟、朝饗之雅舞,宴會之雜舞;八曰琴曲歌辭,此琴曲也,若五曲、九引、十二操;九曰雜曲歌辭,此民間之雜曲,補上述之不足者;十曰近代曲辭,此隋唐之雜曲也;十一曰雜歌謠辭,若徒歌、謠、讖、諺語等人聲,不被管弦者也;十二曰新樂府辭,此唐擬樂府之類。惟新樂府辭乃未入樂而擬樂府之作,餘皆可謂“聲依永,律和聲”者也。

漢之樂府,多存於郊廟歌辭、鼓吹曲辭、相和歌辭、雜曲歌辭、雜歌謠辭之間,亦有居其外者。若《大風歌》,《樂府詩集》題為《大風起》,入《琴曲歌辭》。《垓下歌》,《樂府詩集》題為《力拔山操》,亦入《琴曲歌辭》。郭氏之書,總括歷代樂府,上自陶唐,下訖五代,其後繼之者,亦未能出其右。明梅鼎祚曰其“意務博攬,間有詩題,混列樂府,如《採桑》則劉邈《萬山見採桑人》”之屬,遂作《古樂苑》,雖多補郭茂倩之失,而亦有所闕,如左思《嬌女詩》、沈約《六憶詩》竄入樂府。元左克明《古樂府》,明臧懋循《詩所》,清顧有孝《樂府英華》,多踵郭茂倩前軌,不待言。

文人詩之變革,源於樂歌。漢樂府者,亦五言詩嚆矢也。《戚夫人歌》《李延年歌》近乎五言,《漢書·五行志》所載成帝時童謠“邪徑敗良田,饞口亂刪人。桂樹華不實,黃爵巢其顛。故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可謂五言之濫觴。至東漢,則五言民歌已趨純美。如《十五從軍征》,原名《紫騮馬歌詞》,入《樂府詩集》之《橫吹曲辭》;《江南》入《樂府詩集》之《相和歌辭》;《枯魚過河泣》入《樂府詩集》之《雜曲歌辭》;《隴西行》入《樂府詩集》之《相和歌辭》。《文選》所載《古詩十九首》,今人謂東漢末文人作,而其《生年不滿百》四句同漢樂府《西門行》,《冉冉孤生竹》古之學者或謂傅毅作,今人多不信,郭茂倩則錄入《樂府詩集·雜曲歌辭》。蓋齊梁人多以不能明者為“古詩”,其與“樂府”之關涉,蓋難盡知矣。

昔師曠覘風而知盛衰,孔子聞韶而歎樂至。後聞弦誦者,罕達其情也。至武宣崇儒,命協律都尉,制樂禮神,采四方之聲,以觀得失。每雜桑濮,而少宮商之義,然亦去古未遠,蓋平調、清調、瑟調之屬,周房中樂之遺聲也。其後禮崩樂壞,雅頌殆盡,至隋之清樂十四調,蓋已難管窺全豹。霓裳羽衣,玉樹庭華,淫靡之聲,亡國之音,競求新異,國愈難堪其憂。而今聞空乏之聲者多,欲求雅頌之樂者少。桑間濮上,其抑優於今之春晚與?若有草木多聞,鳥獸之觀,明人情仁義之風,知風俗薄厚之鏡,縱有靡靡之態,而不失感於哀樂之情,亦不失為歌,優空乏之語遠甚。

林婉清

2022年5月24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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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是我當初試寫《漢文學史稿》的一段。後來沒繼續寫下去。一是考慮現在學術劃分太細了,通史類一個人寫出錯概率太高,自己不太有把握。二是我太懶了⋯⋯(這個是最主要的)。這次放到這裡,大家隨便看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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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看不懂……很多字不认识……但还是要装模作样地为您点赞:+1:……学问太深厚,是否知音难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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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姐是中文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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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主要還是古文經學底子,早年點讀《說文》四大家,然後過《十三經注疏》。所以,對我而言,一般文言如唐宋八大家是很簡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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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害,很羡慕您这样的才学,以后请多指教:p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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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到太炎先生時,這條路就基本走到頭了。老先生們學習時聽章黃那代講清人如何讀書,然後那麼告我的,我也就那麼讀了。但真發論文就知道這是行不通的,現在的學者早不那麼玩了,借點西方理論和現代論文結合計算機索引,可以發高級期刊,真正去讀古書是早被如今國內淘汰的治學方式,根本玩不轉。唯一好處是,要想有真正的功底,傳統學問這事不下死工夫確實就是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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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教一下林小姐,关于乐府诗的声律规则。

我简单总结了一下:

永明之前:平仄通压,可随意换韵。

永明之后:
1,平仄不通压,但平声韵可换到仄声韵。

2,出句和对句的韵脚字不必相对,但是似乎相对的更多。语感好的大家比如庾信大部分作品都是出对句韵脚字相对。(当然语感很难严格定义,可能只是我对庾信等人的偏爱)。

3,四句韵脚字 平平仄平 的组合经常出现,而且不限于头四句,比如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不过印象中这种大部分是新韵的头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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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新朋友! :p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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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底子顯然是體係外打下的,是家學嗎。如今古文精通于斯者,中國大陸還有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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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崇拜,还得反复回来读。感觉很厉害,有点教哈佛哥伦比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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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樂府本是配樂演唱的,若今之歌詞。漢語本身存在聲調變化,文字的平仄若和樂曲諧和,才可以不唱時倒字,所以寫樂府詩要與音樂本身旋律起伏變化配合,是某種「自然聲律」。沒有音樂的文人詩才存在格律問題。永明時,周顒《四聲切韻》,沈約《四聲譜》,王斌《四聲論》等出現,有了「永明體」,既和魏晉以來脫離音樂的文人詩開始興盛後的時代狀況有關,也和天竺梵學傳入有關,這個講起來會複雜一些。至於近體詩的嚴格格律,到初唐如沈佺期、宋之問時才完成。後來,樂府確實也出現了沒有樂的「徒歌」,如白居易的新樂府,但主要還是模仿古樂府的。由於「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唯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的緣故,所以格律上是沒有那麼嚴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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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角度來說,蘇東坡橫跨詩詞賦,才氣空前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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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精通诗词赋,还有书法,绘画和佛学,唯独不通音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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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本來是為歌女所唱之曲牌而填,照理詞人應該是通音律的,至少像柳永這樣專門"服務"歌女的詞人是懂的。

但蘇東坡把詞格律化,其詞似詩,可能真的是因為他不通音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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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一直是有格律的,而且还讲究音韵。苏东坡用写诗的方法写词,只讲押韵和平仄,就把音韵丢掉了,所以李清照评价说“ 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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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我簡單講一下。詞和樂府不一樣,樂府用的是清商樂,詞隨燕樂而起,燕樂是雜胡樂的。當然,細講就比較複雜了,這方面葉嘉瑩、吳熊和有研究。在宋代時,完全不通音律恐怕很難填詞,因為當時沒有詞譜,是「因聲以度詞」的,即依曲譜來作詞,而非據詞譜填詞。目前可見的較早詞譜已經到了明代,如《詩餘圖譜》。蘇軾的詞在當時看,肯定是不如周邦彥等人好,畢竟考音之功淺。當然,對蘇學士而言,詞也是隨便寫的,恐怕也未必認真對待。不過,隨著曲譜失傳,詞被當作文辭讀,評價標準就不太考慮音律了。我個人很少填詞也是考慮曲調失傳的問題,只能像明清人一樣填詞,沒辦法核對音律。一會兒我在這裡發個之前填的詞的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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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教林小姐,训诂学是不是研究音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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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訓詁學是做訓詁的,通過文字、音韻之類闡釋古籍文意。研究音律是樂律學。在音樂系談律學,音樂史學者會理解為是樂律學,在法律系談律學,法律史學者則會理解為是以律為主的成文法進行註解的學問,如《唐律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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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音律,我寫過一篇講十二平均律的文章,一會發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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